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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海淀拼娃”一文朋友圈刷屏时,我正在蓬头垢面地赶一篇人工智能相关论文,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几句评议转发朋友圈:“晕,这是在培养智能机器人吧?将来会批量生产一堆会考试的机器人,但心理素质和人肉健康素质却比机器人弱一个宇宙等级的弱人类吗?创造力想象力决策力恰恰是被这么干掉的,结果就是:比不过有愉悦能力的普通人类,也比不过没有心理波动不用睡觉喝咖啡的机器人。”

谁来为孩子的快乐辩护?

上述措辞强烈,一点不像我的文风,着实是看那篇文章心疼了——我一直有一个很长时间未解的困惑,为什么一部分成年人如此不在乎孩子的快乐呢?

请不以为文章中的孩子是自己乐意上大量补习班的,他们就是快乐的。儿童的快乐跟成年人自由意志中的快乐体验是不同的,儿童的快乐源自天性和童真。文中这位父亲的两个孩子的表现不是儿童的快乐,而是被过早开发出来的成年社会的残酷竞争意识、从众心理,那是一种提前老化了的非常态。

为什么大人都知道要取悦自己要找乐子,但成年人少有来为孩子的快乐辩护、吁求呢?无非就是太多成年人不把儿童当人,把他们当手段了,儿童成为不了自己“人之为人”的目的。家长想要孩子“好”的心理无错,即便是虚荣心,关键是我们关于“好”的标准是什么。

看得出来,这位父亲很纠结很诚实(注:这里姑且不去深究这个具体案例、这篇文章的真实性,但据我们线下的熟人社会调查了解,海淀现象的确存在,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呈现的问题是真实的),他甚至试图反抗孩子的从众诉求和过早萌芽的竞争意识。但这种反抗几乎是无力的,这位父亲是不够坚定的,他也在从众:老师一反馈孩子所谓数学能力弱,他立马找教育机构测评,他自己缺乏判断,而是被老师和孩子裹挟了。

 要知道,所谓测评机构都是些什么地方啊,这位父亲竟然忍心让自己才五岁的女儿接受绞肉机般残忍的审视检阅,而无法由最了解最爱孩子的父亲母亲来为孩子作判断。

应试教育已然成为资本市场逐利的“暴力”产业——对低龄儿童行精神暴力来敛财。(请仔细阅读海淀拼娃文这一段:这些教育机构的老师收入非常高,听说是好的老师一年几十万、上百万都是可以的,我认得的一个领导的孩子,985大学数学系毕业,家里本来安排好的国有大型金融机构不去,自己就来当培训奥数的老师了,据说是这样的工作比在金融机构压力小,收入并不少,海淀区的学习热情,让一大批人富了起来,这真的是一块大蛋糕。

测评机构不会告诉你,你的孩子很正常,数学能力有先天智力因素,还有年龄的阶段特质,拔苗助长只会害了孩子;

测评机构不会告诉你,同时报N个奥数补习班,让孩子进入人工智能机器人般机械的运算训练,只会把活生生的人训练成为一台能够快速运算的机器;

测评机构更加不会告诉你,儿童需要通过玩自己发明的游戏来发展想象力创造力,孩子和小伙伴之间,如果不会发明游戏了,基本上就是失去想象力的表现,这是兴趣班所提供不了的,兴趣班都是给定任务,规定路线的。

图说:图来自广州一位中小学校长的工作笔记自配图,他在工作笔记中非常细致地记录了孩子们爱爬树的天性,以及他作为校长是如何乐见其乐的。然而,一位北京的妈妈告诉我,她想找一所课间允许小学生去操场玩耍的学校,知情过来人告诉她:没有。这位妈妈一想到孩子将要被关在教室里,悲愤无奈泪奔……

咬紧牙关花大钱拼娃,等着被“阿法狗”淘汰?

一部分海淀高知爸妈们甚至还会为这样的高强度应试教育辩护,他们能够想得到的,就是自己正是靠高考取胜才出人头地,才混进高大上的海淀,才成为中关村“一等公民“的,怎么能让孩子这一代在父母好不容易通过上大学实现阶层上升的节骨眼上掉链子呢?

这位海淀爸爸相信,“7岁开始的努力,真的是决定你的一生的,但现在这样的努力真的是需要物质基础,真的是要拼家长,两个孩子是一年40多万的课外班学费啊!所以成功真的不是一代的积累。”

正是因为这样的“相信”,才让他咬紧牙关花钱拼娃。

如果,他相信儿童时期需要自由玩耍的空间才能发展他们的创造力;

如果,他相信穷什么也不能让孩子在时间上陷入贫困,那样扼杀他们的想象力;

如果,他相信拼娃在于拼强健的体魄、高贵的人格、纯真的性格;

如果,他相信花大钱提高语数英短期排名不如培养孩子的自学能力、探索能力;

如果,如果他意识到儿子的告状、埋怨父母怕花钱已是亲子关系扭曲的征兆……

 他还会如此坚信目前所做的一切是为孩子将来的成功铺路吗?

当然,我们要看如何定义“成功”。成功究竟是拼上清华北大就“人上人、天之骄子”,还是成功地成长为一个有能力寻找人生的幸福与意义同时又富有社会责任感、正义感的良善公民呢?

还有一部分父母,因为听说了国外的大学生如何勤奋刻苦,就坚信通宵达旦悬梁刺股要从娃娃抓起——一如那位北大虎妈给儿子贯彻执行的18小时学习强度作息制。

虎爸虎妈们相信,人的成长规律是机械叠加的,像“阿法狗”那样日下棋百万盘,就能所向披靡,马到成功。这都是对人类心智发展规律缺乏认知导致的误区。爸妈们存在两点可能的误解:

第一,没有深入了解国外的大学生之所以拼命,是源自他们的内在动力,而美国式的儿童教育,却是以多运动多玩耍而不是应试技能培养为主的,这是保护孩子的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而有意识地区分出来的阶段性培养任务策略;

第二,很多现在的应试教育“既得利益者”,即一部分高知父母们,只想着自己是通过高考“鲤鱼跳龙门”的,大概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是怎么过的了,其实,今天的高考胜利者,他们当年的应试压力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白热化,这样“血腥”(海淀爸爸用词),他们的童年,很多还是处于在农村或城镇的放养状态。

读者大概会问,这就奇怪了,要说高考录取率,那是逐年上升的啊,怎么竞争反而越来越“激烈”呢?其实,这是一种竞争错觉,源自考试产业化之后制造出来的应试过载需求。

简单说,就是如果你不上这些补习班,你也能考上不错的大学,但由于考试被极度产业化了,制造出市场的资方会不断地暗示和说服,如果你不参加这些强化训练,你将面临竞争中的失利,这就把本该属于孩子们的童年提前为资本的贪婪供奉了出来。由于从众心理和群体极化效应,人们会屈从于这种市场和学校考试绩效合谋打造出来的应试过载产业。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抽取孩子的几乎所有时间来保障考试目标的达成。

有研究表明,儿童在6岁以后,也就恰好是上小学以后,他的人际关系逐渐从家庭、亲子中挣脱出来,即便6岁以前的家庭教育是反应试的、是注重素质和人格养育的,由于同伴效应越来越比父母教导对他更有吸引力,他会很容易选择从众。这就是海淀拼娃一文中,那位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的父亲面临的困境,群体极化现象正在吞噬他的孩子,甚至提前到了他五岁的女儿身上。

虎爸虎妈们或许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人类如果没有闲暇,创造力想象力是会锐减的,儿童更是,无论这些兴趣班是多么素质教育——何况文章中海淀娃的补习竟然是语数英文化课全面“暴力”推行,这样说来,好像学校的文化课教学是完全失败的了,又好像孩子的阅读能力、自学能力是完全不可期待的了。无论艺术体育兴趣班还是文化课补习班,只要限定内容,儿童就进入“智能机器人”生产线了,批量生产的是高技能低决策力低想象力低自主性的空心人。

富得只剩下钱,穷得没有时间,描述的大概就是这个群体。而很多严肃的学术研究,早已表明,时间的贫困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杀手,能够使得人在被规定时间规定任务的“双规”中陷入人生的贫瘠——尽管他日后也许能够是一个合格的职业化的训练有素的工作机器。

这种人生图景后患无穷,孩子们成年后会失去童年的快乐记忆,失去感受人生愉悦的能力,最极端的,就是出现心理疾患,诸如那个自杀的所谓天才史学少年喟叹的:“未来对我太没吸引力。”

给定的人生,毫无想象力的人生,尤其是丧失童年快乐记忆的人生,陷入虚无和对自由意志可能性的绝望,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教育的微妙之处,恰恰在于它不是训练机器人,今天你把孩子训练成“阿法狗”,处处竞赛拿奖,也许,30年后的他,未必是技术急遽变革之后的社会想要的“人才”了。那么,什么才是不变应万变呢?健康的体魄、正派的人格、强烈的好奇心、敏锐的洞察力、幽默的性格、富裕的想象力、持久的创造力、细腻的感受力……这些,哪一项是高强度的补习班培养出来的呢?

只不过,由于这些评价似乎难以量化,这对沉浸在考试竞赛等等短期目标中的父母们难以产生诱惑,他们不为所动地坚决执行“机器人加速定律”,以为应试训练、知识灌输就是越早越好,越多越好。

观察研究孩子的学习规律,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差异:人工智能发展速度不受限制,没有办不到,只有想不到,机器不会有心理机制微妙发展出来的对抗性,机器记忆完全可叠加;而人类不同,你若是让他/她心理上厌烦,ta可以憎恶学习,还可以把学到的东西吐出来还给你,一如大学里见到的那些应试教育的“既得利益者”,一考上大学就把高中所学双倍还给老师,甚至还终身厌恶学习,大学成了“由你玩四年”的保温箱。

不过,这是恶性循环。保温箱再温暖,也不过是人生旅途的短短四年,进入职场,这些陷入消极情绪的应试宠儿,却不是职场宠儿。相信做过职场主管或带领过职业团队的人,对此都深有体悟,那些职场上不仅仅只是混口饭吃的,那些富有创造力富有工作激情的,并不是简单的应试机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除了完成应试阶段性任务,家庭补充了太多的素质内容,他们长大后,还非常善于从社会从全球化资讯中再学习。

人们以为是高考的胜利造就了职场上的成功者,却没有仔细分析其中的不同变量产生的不同效应。

如果说,高考、进大学只是一个门槛,那些职场上的杰出表现者,却是远远高于这个门槛的——这种“高于”恰恰是通过寻找到应试不过载的合理比例从而腾出空间发展人生的其他能力而获得的。如果应试产业把这种空间堵死了,如果虎爸虎妈们错误地以为考上大学就是万事大吉,他们就必然会忽略高考以外的很多素质的培育。

夹心层现象:教育观念变革中最可能的牺牲品

海淀爸爸还提及那些真正有钱的人是如何转学去国际学校接受素质教育的,但他表示万万没想到,本来为了省钱读公立学校,却由于天价补习班海量补习班的重负,压得他经济上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位海淀爸爸是当前社会中的“夹心层”。即,他既不是富得可以轻轻松松上国际学校,对高考用脚投票的那一类群体,也不是农村留守儿童的打工父母们那样的底层,对底层来说,也不存在这样的两难选择,他们连基本的教育往往也无法负担,无暇考虑什么课外兴趣班补习班。

夹心层现象值得引起关注。未来的教育难题,底层困境主要依靠国家制度的教育投入和福利保障来改善,富裕阶层自然不必说,选择太多了,最为纠结最为挣扎的,恰恰就是教育观念不整全又陷入从众心理的夹心层,他们最有可能成为教育的观念竞争和急遽变革时代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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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晓芸

彭晓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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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供职南方报业、时代周报、凤凰网、央视经济频道等媒体,现为中山大学哲学系在读博士生。 本人原创作品,如有商业用途(包括纸媒、电视、网站、移动客户端)转载,须经本人授权同意并支付稿酬。 联络方式:微博私信或微信公众平台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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