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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文化为何令“剩女们”恐惧又厌恶?

生育文化为何令“剩女们”恐惧又厌恶?

彭晓芸

首先得说明一下,标题中“剩女”一词的使用,仅仅是为了迁就目前舆论的约定俗成,方便讨论,不代表认同这些带有歧视性质的词汇背后的价值观。

在湖南湘潭产妇之死事件中,我的一条非常不经意的微博,引来了几万未婚女青年的评论,这真是始料未及。查看我微博的粉丝构成,稳定在“七成男性三成女性”之间,我甚至闹不清媒体一直炒作的“剩女”究竟具体指向哪些群体,她们有怎样的特质-----身边朋友毕竟数量有限,不足以成其为样本。

但这次,自曝未婚的女青年蜂拥而至,她们的评论留言,让我感觉像是接触了这一群体的典型样本或非典型样本。更为奇特的是,她们不是被我的微博震惊的,而是被微博中的评论惊呆了,仿佛突然看见皇帝的新衣被揭穿,在惊惶中不知所措。一位认证身份为“国际标准舞舞者”的网友 @黄欢猫猫Monica 说:“瞬间不想生娃啦!现在是婚前恐惧症加生娃恐惧症。”

留言中,很多人在借题发挥,谈论的并不是湖南湘潭事件,而是自己身边各种奇葩生育惨剧的真实见闻。其他人则评论说,看了这些惨剧,“整个人都不好了”,有的干脆说:看了评论,可以出柜了……

还有的反思起中国的传统家庭伦理和生育文化,质问道:“我生孩子,凭什么要听命于婆婆这样一个不太相干的人呢?”

确实,湖南湘潭事件中令人过目不忘的婆婆颇具“中国特色”,难以想象在欧美国家的产房里,看见的是这样强势的婆婆,而“先生”、孩子的“父亲”却显得那么可有可无,像一个躲在妈妈身后的还未成年的大男孩。

为这些控诉提供支持的,是一个个亲身经历或亲眼见闻的生育困扰。诸如胎位不正,医院和媳妇要剖腹产,而婆婆非常强势地指挥,要求必须坚持顺产,理由有为了孩子更聪明,为了以后好生二胎等。还有各种“重男轻女”现象对她们的心理伤害,为数不少的女青年讲述了自己出生时因为是女孩而遭受的白眼。

女青年对生育文化声泪俱下的控诉,令人喟叹:难道今天我们还活在封建文化的遗毒当中吗?一条被三千多个赞自动置顶的评论这样说:“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结婚真的是百分百不利于女人的制度设计。还真不如未婚生子,自己说了算。婚姻对女人来说,越来越像鸡肋。”

这则评论指向的是,对于那些经济、人格独立的女性来说,为了生育功能的实现而进入婚姻,接受婚姻制度打包出售的一切条件,其实是相当不利于女性的个体自由和个人尊严的。 为什么这样说,恐怕得考察一下婚姻制度和生育文化之间的关系:在非人类社会,生育就是一种生物繁衍本能,而对人类来说,生育有了文化内涵。把生育文化扩充到极致的,可谓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了,这将生育功能的实现和私有财产、两性互为性资源的独占性以及宗族社会的家庭伦理以制度化的强制手段规定了下来。

对女性而言,过去服从于这个制度的规制,在于那是人类生育成本还相当大的阶段,女性生育孩子被称为到“鬼门关走一趟”,是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为。作为补偿,女性获得男方家族提供的终身养老保障庇护,女性既不需要也没有条件到外面谋生。也就是说,生育行为(最多再加上由此衍生的抚养儿童、打理家务等)几乎成为女性唯一的有偿劳动。当生育能力是女性最易得的有偿劳动时,女性为了自身安身立命的保障,会接受由此而增设的诸多附加条件,诸如服务于男方家族的要求,服从于婆婆的统治-------当然,她也终将有一天成为这个角色,获得家庭内有限的权力。

到了今天,职业女性的身份地位已然不同,她们得到生活的经济来源是依靠和男性同样的工作,她们的社会角色并不限于家庭内,她们可期待获得不亚于男性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资源。在这样的条件下,生育完全可能成为她们的自主选择和自由行为,即她们不再期待从生育行为当中获得额外的经济回报,也不以生育作为要挟男方提供终身养老保障的条件。与此相应的,就是她们也不再愿意接受生育文化中那些来自男方家庭的统治和束缚,最为典型的,也就是与婚姻制度匹配的那些条件-------诸如嫁入男方家庭,成为儿媳接受婆婆的管理和控制。于是,她们与上一代女性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争夺的是个体生活的自由度和尊严感。

在湖南湘潭事件中,网友们对这种不对等伦理观的怀疑还表现在对可能出现的赔偿金去向的担忧。按照传统家庭观,与张宇缔结婚姻关系时间也许并不长的夫家成为了她的第一亲属、第一继承人和利益代言人,而养育了她几十年的娘家却成为了“外人”。几十年养育之恩抵不过薄薄一纸婚书?婚姻制度对人际关系的颠覆性改变,令网友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些血泪控诉婆婆的女性,反抗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伦理观配置下的生育文化,包括发出“我的身体我做主”的呼告。生,还是不生,怎么生,顺产还是剖腹,一胎还是二胎,她们希望听从自己的声音,而不是服务于以“婆婆”为管家代理人的男方家族的需求。

有意思的是,部分男性也由于女性群体的分裂而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们羡慕那些独立女性不再以生育要挟获得高额经济回报和终身养老保障,甚至不再把生育和感情裹挟在一起。也就是说,男性原来为了完成传宗接代任务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在一部分女性那里,竟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这使男性大呼上当:原来我可以不为有后代而把自己的一辈子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高离婚率即产生于此,当女性越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男性就越是得到解放,两性之间的关系就开启了这样的模式:生育与爱情剥离,生育与婚姻剥离。

在新旧生育文化更迭的这一进程中,最为纠结的,就是那些新模式与旧模式的结合。

譬如都市女性、独生子女一代与仍然重宗族观念的“凤凰男”结合时,他们之间的矛盾就近乎不可调和,“凤凰男”承载着家族厚望,希望女方履行儿媳妇的“旧道德”责任。而新男性与旧女性结合,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他们为因生育而被裹挟的全方位的人身自由而挣扎不已,如果抽离出来,他们就成了“旧道德”唾骂的“陈世美”。倒是都市女性摆脱“凤凰男”在道德上没有受到什么责难,舆论有时候还会给予她们莫大的同情与理解。

在个体获得更多自由和尊严的同时,也意味着原来作为依附者角色的女性必须学会承担责任,其中自然包括如何自主处置自己的身体。正因如此,欧美社会才有那么多未婚妈妈、单身妈妈,在医院里,孕妇的生产是可以由自己签字担责的,如果你不透露孩子父亲的名字,医院甚至都不过问。

可以这么说,中国处于从宗族社会过渡到个体社会的进程中,宗族观念、传宗接代观念、重男轻女现象都不会立即消失,依附于此生存的女性------尤其年长女性是这些观念的捍卫者,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是因为,当女性更少占有生产资料和社会资源时,积极生育及维护生育的道德至高点,就是维护她们的既得利益和现有生活模式,她们以此压迫媳妇很常见。这就解释了中国式婆媳大战的社会根源。

表面上看来,这一切好像是“婆媳天敌”之间的战争,实际上,这是中国的宗族观念、传统家庭价值观以及由此衍生的生育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反抗和鄙视。中国社会必然由此产生由三代同堂走向核心家庭或单身家庭的后家庭模式和新生育观。

原载《上海观察》 请尊重版权,谢谢。早前文章,未发过博客,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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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晓芸

彭晓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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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供职南方报业、时代周报、凤凰网、央视经济频道等媒体,现为中山大学哲学系在读博士生。 本人原创作品,如有商业用途(包括纸媒、电视、网站、移动客户端)转载,须经本人授权同意并支付稿酬。 联络方式:微博私信或微信公众平台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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