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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家为何热衷“不务正业”

彭晓芸 

在一份媒体采访实录中,王石这样表述自己的身份认同焦虑:“早期创业时,我从骨子里面是看不起商人的。我在自我身份认同上出现的焦虑,很典型地代表了中国工商阶层对身份认同的困惑。企业家自己尚且如此,整个社会对工商阶层的身份、地位和作用就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会出现很多问题。一个常见的现象是,中国的企业家阶层经常会陷入被动的局面。在政商关系上,中国的企业家总是弱者。这些问题日本早在100多年前就解决了,我们到现在还在挣扎。”

 媒体记录的这段由王石口述的话,如果没有歪曲失真的话,那么确实可以从中窥见中国企业家的身份认同焦虑。实际上,不用王石说,他也已经用行动表现出这种身份认同焦虑和挥之不去的儒商情结。王石的哈佛求学经历,不能说与这种心理驱动无关。

 有人说或许王石只是例外,不代表商人群体都有与他类似的焦灼心理。如果仔细梳理,就会发现,王石绝不是“罕见的例外”,只不过他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呈现了这种焦虑而已。有些企业家则把这种焦虑转移了宣泄的出口,诸如马云对神秘道术的痴迷。

企业家自轻:身份认同焦虑有传统

 为什么连商人自己也看不起商人,这与中国的文化传统不无关系。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就曾经说过,“中国商人最大的理想就是,他的子孙不再是商人。”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隐秘的心理,中国的家族企业并不多,至少不像日本那样世代延续经营家族产业。于是,在中国,老字号是较为少见的,即便偶尔保留一些,也并不严格在子孙后代手里。

在《中国与美国》一书中,费正清写道:“中国商人阶级为什么不能摆脱对官场的依赖,而建立一支工业的或经营企业的独立力量?”,“中国商人具有一种与西方企业家完全不同的想法:中国的传统不是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机,而是从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权。”

 费正清这段话进一步解释了中国商人的内在矛盾——依附于权力的脆弱性。这种依附关系源自官方重农抑商的政治思维,历代政权的治理方略,皆重视农业、以农为本,限制工商业的发展。当然,这对统治阶层而言是历史性的选择,在维护政权稳固的显性贡献方面,农业生产几乎相当于军事实力的后盾,就是到今天,仍在强调“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可见粮食安全对权力系统而言是永恒的主题。这是直接的经验总结,历朝历代以来,农业歉收导致的大饥荒使得人口锐减,民心思变,对政治稳定显然是相当大的威胁。

相对于农业,商业是“思变”的行当,而“求稳”近乎是一种天然的统治性格,这其中的矛盾和张力就可以预见了。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的学者张德胜于1989年出版的《儒家伦理与秩序情结》一书,就把中国思想中的“闻乱色变”心理情结阐述得很到位。在他看来,儒家伦理体现于礼,礼有四脉:一是对和谐、安定和团结的渴求,盖过了对人际利益冲突之认定,以及对社会平等的关注;二是个人寓于角色之中,突出社会要求,抑制一己情欲;三是虚己让人,处处以别人为重;四是强调对等回报。这些文化传统和思维惯习,无不与追求利益的商业活动产生紧张关系,商业所强调的流动性和利益最大化机制自然不是以“安定和谐”为旨归了。

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对商业的态度,也是倾向于贬低和抑制的。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即是例证。在农业文明时代,承担着“立言”使命的书生在传统社会中具有一定的权威和威慑力,大概仅次于统治阶层。可以这么说,若要论“舆论”的力量,那么,在一个相对封闭、思想和文字生产为少部分人所垄断的环境中,舆论对权力中心的影响力要更为直接和强有力。因而,特殊的士大夫阶层是那个时代有声望和权威的“公共知识分子”,是今天的“公知”们望尘莫及的。

 权力系统对商业流动性天然的恐惧,加上知识阶层绘声绘色的排挤,在传统社会中,商人的社会地位可见一斑。除了儒家在道德上置商人于道德洼地,颇有永世不得翻身的舆论压力意味,诗人们也直抒胸臆,对商人再踩上一脚,所谓“商人重利轻离别”。

“不务正业”与身份错位

 有了统治者和权力豢养的门客们——文人墨客的双重夹击,商人成为了地地道道的“边缘人”,追逐利益成为了他们沉重的道德包袱。直到今天,无论是王石,还是潘石屹、任志强,都在极力展示自己逐利本性之外的品格,如王石对知识的渴求,如潘石屹对环保等公共议题的关切,再如任志强,他狂热地经营着他的微博,一股不成为意见领袖不懈怠的劲头。这些并不偶然的现象,令人对这个时代的商人缘何如此热衷“不务正业”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相比较而言,我们可以观察到,西方发达国家的商人唯一不务的正业是“慈善事业”,却少有中国企业家这般强烈的身份认同焦虑。在西方社会,慈善事业也早已内化成为企业家角色的组成部分,他们用履行社会责任这样的理念,将慈善事业和企业家身份认同有机地联结在了一起。可以说,慈善事业背后的价值观是——财富是多么可贵的资源,我们不仅要认可它的价值,而且要用它来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在西方的企业家那里,如果热爱知识,他们并不渴望自己成为“公知”,而是用金钱的力量扶植社会的思想者成为真正的思想家,比如创设各种文化思想基金,支持民间智库的运行,他们自豪于财富可以创造如此丰硕的精神成果,却从来不打算亲自去当“公知”。

 而在当下的中国社会,“人人争当公知”成为一个奇异的社会现象。不仅仅是企业家,演员们也在极力扮演“公知”角色,网友们甚至调侃姚晨,说她的微博言论知名度远远超过她的演艺作品。在一个推崇高度专业化的社会里,这样的社会评价,或许会被视为极大的贬低,但在“人皆可公知”的中国舆论环境中,这竟然成为了某种道德上的嘉奖。

 如果人们对这种身份错位并不感到不安的话,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推论:中国距离高度专业化的社会分工模式还有很大的距离。而社会分工不能达到高度职业化的细分状态,也意味着,这个社会的生产方式很可能停留在前工业文明时代。

一位在德国生活的华裔女性在微博上这样说:“中国制造业跟德国制造业的区别,用在男女博弈上同样有效,德国制造业别的本事没有,全靠质量砸人,不砸死你不叫德国质量;中国制造业别的本事没有,全靠价格压人,不压垮你不叫中国价格。德国男人在择偶上靠自身强悍胜出,从不压抑女性欲望;而中国男人在择偶上以打压女性为先,从不加强自身质量”。这则微博似乎不够严谨,是一种感性经验的描述,引起不少民族主义者或准民族主义者的不悦。不过,感性经验的背后,的确是文化惯习的力量在左右着。这种不能以事物自身的内在价值取胜,只好借力于“奇技淫巧”的状况,的确普遍存在于中国的各行各业,不独表现于企业家、演艺人士身上。只不过,企业家的身份认同焦虑较之一般人更突出更明显。

如果进一步细分企业家的行业,可以发现,相较于房地产业集中出现的“不务正业”和“身份错位”,IT产业的企业家倒是更接近于西方的IT创业人风格,典型代表当然是马化腾。相比房地产大佬们在公共舆论当中指手画脚的架势,马化腾更像技术人员的性格,较少对公共事务喋喋不休,看上去也无意转换身份去做政客或公知;不过,他倒是扶植了不少“公知”,腾讯的“大家”专栏出手阔绰养“公知”,腾讯还投资支持教育体制创新,不声不响地在深圳搞起了一种公私合作的基础教育创新模式;此外,还在布局在线教育。

 大胆地推论一番,不难发现,这大概跟行业的技术含量颇有关系。IT企业毕竟需要有自己的核心技术和创新竞争力,对权力的依赖没有房地产业那么严重。房地产业仅在拿地这一环节,就是不折不扣的权力奴隶。这似乎决定了企业家们的底气和人格气质。手中有微信,马化腾不慌不忙,而微信的诞生却不需要像拿地那样高度依赖权力的眷顾。

 显而易见,房地产大佬们即便想要独善其身,想要专心于行业内业务,恐怕也被这个产业的特殊性拖拽着走到了一个诡异的气氛中去,不争取社会话语权和社会地位,他们就会在本行业的竞争中处于劣势,这是他们的创业伙伴和员工们都难以答应的事情。

症结:安全感匮乏

 不安全感是产生身份认同焦虑的一种心理根源。王石这样时时刻刻不忘标榜自己没有行贿的“君子”,也对外界传递出强烈的不安全感。在同一场媒体访谈中,他还表示,“这些年我走访了很多狱中的企业家,他们有的是被冤枉的,有的是罪有应得。看到他们,有时候我会想,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会忧虑,毕竟我也是企业家中的一员。”

“下一个就是自己”的焦虑,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既然身家清白,怎么还有如此这般的恐惧?那么,原因只能二者居其一:要么王石有过商业原罪,做过可被抓住把柄的违规违法事情;要么王石认为这是人情社会,获罪与否取决于人情人心,取决于系列不确定性因素,而不是法治精神,因此他心里也没底。

 这样说来,一切仍然没有超出费正清所指出的,中国的企业家们欠缺独立性。只要这种现象持续存在,就难以令人对中国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产生足够的信心。高层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国家主席习近平郑州考察的最新发言就指出,“国家综合实力核心是技术创新”。而总理李克强早前在国务院的系列工作部署中,也在不断强调扶植中小企业的迫切性。决策层面的态度自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不过,还需要忧虑的是,观念的变革远没有制度的决策那么便捷。如果观念层面的问题没有能够被厘清,那么,制度被扭曲执行的可能性仍然极大地存在。

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王石比学院派的知识分子敏锐,他谈道:“吴晓波从中国商业史的角度对商人和商业思想进行梳理和反思,但是真正从理论和哲学层面来谈中国工商阶层的地位的,现在还没有。”

 确实,仅仅从商业史梳理商人的地位是不够的,深刻地反思“义和利”的关系,本质上是一个哲学问题。西方思想家安·兰德在其著作《自私的德性》当中有所反思,但在处理功利主义和道义论的本源问题上,说服力仍稍嫌不足。不过,无论如何,西方对商业道德大量的哲学反思已经令我们望尘莫及。如果说我们还能做什么的话,从哲学层面、从商业伦理的本源上反思企业家遭遇的道德困境,才是更值得努力的方向。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比贩卖企业家成功学的心灵鸡汤对社会要有益得多。

《中欧商业评论》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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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供职南方报业、时代周报、凤凰网、央视经济频道等媒体,现为中山大学哲学系在读博士生。 本人原创作品,如有商业用途(包括纸媒、电视、网站、移动客户端)转载,须经本人授权同意并支付稿酬。 联络方式:微博私信或微信公众平台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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